图/《全面回忆》
我家里躺了个尸体,两个自称是特工的人,说我也是特工,被毒贩植入了假记忆,在记忆混乱中杀了地上躺着的那个特工。我洗掉假记忆,回到毒贩中继续卧底,可挨了一针之后,我才知道我是毒贩的卧底。我回了家,又有人说我是演员。
我……到底是谁?
*全文共计字,阅读约需21分钟。全面失忆
作者:灯芯绒
我下楼去买了包香烟,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就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有些颤抖。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对面楼里有一对夫妻半夜在吵架,声音响得跟什么似的。这种破烂地方,真不知道要如何忍受。我点了两次才点上火,小心地避开不知道谁堆在楼梯口的一大叠垃圾袋,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转着。
接近家门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没有明显迹象,但这种感觉就是越来越强烈,警觉的本能猛地睁开眼,肾脏在一瞬间被吊起来。去摸门把的时候,我的手指还在颤抖。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躺在我家地板上,背上插着一把刀。
冲到过道栏杆上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四处看了看,再向下张望,门房机器人仍然坐在那里,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甚至有些安静过头了。
我把门锁好,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额头上冒出冷汗。那个男人头发半秃,穿着一件旧西装,脸朝下趴在地板上,看样子已经死得透透的。怎么办?我问自己,突然感到非常气愤。有个人在我这里杀了人!还把地板搞脏了!我明明和这件事一点关系没有,还得替那个混蛋擦屁股。这些人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在乎麻烦别人,多半还觉得理所应当呢。我想大喊大叫,但我只是静静地抽着烟。哼,我才不会做这种冤枉事呢,马上打电话叫警察。当然要叫警察,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让他们赶紧把这具尸体抬走,爱谁要谁要。如果我态度强硬一点的话,联盟政府说不定还会赔我清洗地板的钱呢。这种事我听说多了,我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对,就这么办。
我胡乱地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伸手去拿话筒。突然出现的嘟嘟声吓了我一大跳,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响。话筒被我一惊之下扔到了地上,现在仍然发出着嘟嘟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转了主意。不能打电话给警察,他们会坏事的,这事得我自己处理,不能让他们知道。可是为什么呢?我皱着眉头,在疑惑和坚定中又点燃一根烟。这人跟我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一定要死在我的地板上?会不会是什么阴谋,想把我卷进去,嗯?有人想对付我?
我小心地把他的头翻过来,确定了我从未见过这张脸。他是怎么上来的呢?一定是有某个住户授权他上来,否则机器人会发出警报。这么说,那个想要陷害我的人就住在这里,他先在自己的房间杀了这个人,然后把他搬到我这来,想嫁祸于我。我的脑袋飞速转着。会不会是隔壁的鲍勃,他发现了我和他妻子私通?不可能,可怜的鲍勃连土豆和芋艿都分不清楚,再说是安娜主动找上我,得怪他自己功夫不行……也许这家伙本来就是这里的住户。不,这套西装,在这里我从没见过穿西装的人。
如果有人想陷害我,我突然想到,他一定已经报警了。我敢打赌最近的警察局早就接到了匿名报警,甚至在这个人死掉以前,而他们会在刀柄上找到我清晰得像按手印似的指纹。指纹也许是从门把上,也许是从酒吧的哪个瓶子上拓下来的,老一套把戏了。该死,我得赶紧离开这。
那伙人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可现在没时间考虑了,我用餐巾纸仔细擦了擦刀柄,然后走进卧室想要打包一些衣服,一拉开卧室门,我发现两把枪准确地指着我。
“别想什么鬼主意,老伙计。”一个黑人枪手对我抬了抬下巴,一副傲慢的样子。
“嗨,亲亲不孝,我们等你有一会了。”金发女郎朝我招招手,神色亲切。她仍然拿着枪,但是枪口朝着地上。
我很确定我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家伙。
“你们是谁?”奇怪的是,直觉告诉我他们并不会朝我开枪,所以我不太慌张,语调也很平静。
“好家伙,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黑人啧了几声,“没想到他们消除记忆的本事这么高超了,米娜。”
“可怜,怪不得你会干出这种事,”米娜怜悯地看着我,“不过我们很快就能帮你恢复记忆,对不对,博鲁兹?”
“当然,当然。”博鲁兹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很显然这两个家伙想把我彻底搞糊涂,不过我可不会这样任人摆布,他们想把我拖进某个陷阱,想利用我,那他们可大错特错了。
“告诉我,米娜,我干出了哪种事。”我尽量把声音放柔和。
博鲁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你已经看见了啊,你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米娜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她和博鲁兹对望了一眼。
我已经看见了?这是什么奇怪的暗示。不过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几乎要笑弯了腰,当然我在他们面前仍然紧绷着脸,摆出一副警惕的样子。天呐,当然啦,和我想的一样,他们在暗示是我杀了那个可怜的家伙,而我不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我的脑子被某群人搞坏了。哈,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把戏。
“好吧,是我杀了他。”我耸耸肩,“我想你们是来替他复仇的?”
他们对望了一眼,交换了几条信息。
“啊,不对,你们是来帮我的,”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客厅里还有一具死尸。妙极了。我继续说,“毕竟我们是老朋友了,对不对,你们会帮我吗?”
“你瞧,韩不孝,”博鲁兹慢慢地说,“我们现在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你肯定是触碰到了关键词。”
“X-V型清除程序,没想到他们居然有这个,”米娜脸色严峻,“这很糟糕,非常糟糕,我们被渗透了。”
搞什么幺蛾子,这两个人似乎真的相信他们在说的话。我的青筋在太阳穴鼓鼓跳动,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被他们的目光搞得发毛。
“别说胡话了,我们干脆把事情摊开来说,”我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大吼大叫,“你们到底想怎样?”
“听听,米娜,这家伙居然对我们说这种话。”
“可怜的家伙,”她走过来抚摸我的脸,我没有躲开,“瞧瞧他们对你干了什么。X-V型号太强力了,没有外力帮助,你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幸好我们找到了你。可怜的理查德,他总是这样心急,一个人先赶了过来,瞧瞧他落得个什么下场,居然被自己的同事用刀捅死。”
同事?事情越来越可笑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我也不认识什么理查德,”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我家。知道吗,现在我怀疑是你们杀了他,想嫁祸于我。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博鲁兹从桌下掏出一只黑箱子,米娜则把一张证件递到我面前。
“我们是联盟特工啊,不孝。你,我,理查德,博鲁兹,都是。不然你觉得我们是怎么通过那个机器人的。”
我瞅了她一眼,低头看证件。“米娜·海因莱因,联盟特工,特A州缉毒组,”我照着上面念道,“好的,海因莱因特工,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会向联盟政府投诉的。”
她又递给我一张证件,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上面那张照片毫无疑问是我。
“韩不孝,联盟特工,特A州缉毒组。”她看起来快哭了。
这可能是伪造的,我谨慎地打量这张证件。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不过我暗自舒了口气,既然他们是政府的人,那么肯定不是什么圈套,政府的圈套都是给大人物准备的,和我这个洗衣工没关系。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错,让他们误以为我是哪门子的特工。我是说,我倒宁愿我是特工呢,这样就可以和这里的破烂房子破烂邻居说拜拜了,也不用再每天被埋在一堆臭烘烘的烂衣服里。可惜我不是,我得让他们明白这一点,尽管大家都会失望。但这张证件又怎么解释呢,为什么我的照片会出现在上面?
“听着,两位,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不是什么特工,我也没有杀任何人,我有一份工作,就在两条街外的洗衣店,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我老板,他肯定很乐意为我作证。”
“他只能为你做两个月的证,因为你两个月前才开始到那家洗衣店打工,”博鲁兹忙活着,似乎在组装什么器械,“再之前呢,伙计,车祸之前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老天,他们甚至知道车祸的事,我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车祸之前我在一家药厂工作,在基图区北边那一块,”我迟疑了一下,“因为车祸的缘故,我的手不够灵活了,只好另找一份工作。”
“药厂?亏你想得出来。你们在那做什么?甲基苯丙胺?”米娜瞪了他一眼,他举起双手。“好吧,韩不孝,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你和我们一样,是缉毒组的特工,不同的地方在于,你被派去执行一项卧底任务,目标是一伙势力见涨的毒贩。起先,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你顺利打入他们内部,同时和我们保持着联系。但是到六个月前,你的联系突然中断。我们不得不认为你遭遇了不测,有可能被杀害了,惨遭杀害,当然,你也知道那伙毒贩是怎么对付探子的。
但是四个月前,我们有特工发现了你的踪迹。你还活着,而且继续参与贩毒活动,我们怀疑他们动了你的记忆,但是不知道用的是哪种型号的程序,你在黑市上可以找到十几种。”
“你说的这些事,我一点也不记得。”我冷冷地说。
“没错,不过正是因为这个我们确知了你接受的是哪种型号的程序,”博鲁兹继续埋头捣鼓他的小组件,“只有B-X才有这么强力的清除效果。一般的型号或多或少总会有些记忆残留,一个重要的场合,一个难忘的人,总会作为记忆片段时而在你脑海里出现。但B-X采用的是一种新型的关键词清除法,你所有与关键词有关的记忆,关联程度从高到低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清除,关联程度最高的不使用特制药物完全无法回忆起来。
问题是B-X目前只是测试品,还不稳定,这会导致记忆删除者的记忆极易在冲击下产生混乱,而且如果你在紧张或者激动状态下被激发关键词的话,会造成一段时间的失忆。”
“这些你都符合了,”米娜关切地望着我,“你遭遇车祸之后得了轻微的脑震荡,这搅浑了你的记忆,你的真实记忆和他们植入的毒贩记忆搅在一起,让你误以为自己在药厂工作。而理查德的出现肯定触发了你的关键词,他冲动的性格让你紧张……”
我的手脚发凉,身体似乎成了一栋空荡的屋子,简直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回声。我找了一份洗衣店的工作,真正的原因是我记不起那家药厂的具体位置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是车祸的后遗症。也许药厂根本不存在?
“我没有杀人。”我声音嘶哑。
“我们看到你去自动售货机了,”博鲁兹突然说,“你买了一包香烟。你平常可不怎么抽烟,可你到现在一共抽了几根?你杀了人,你紧张了。”
我不可能杀人。我不可能杀人吗?
“嗨,听着,你们肯定搞错了,我不可能是什么卧底,”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简直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来到新香港完全是偶然的。我本来和我妹妹一起住在新上海,”天呐,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那么那么心痛,你不知道我妹妹有多惹人爱,“但是,她……她被人杀死了,我受不了再呆在那里,每天醒来在那座城市我都能看到我妹妹的身影,她一直在我身边但我却摸不到她。这样子,我……我没法这样子活下去,所以我来到一座新城市准备重新开始。就连来新香港也是因为……”
“你妹妹一直想来,因为她想亲眼看看新增了全息投影的金庸故居?”我的样子肯定像是遭了雷劈,米娜的脸上满是歉疚之情,“很抱歉,不孝,你没有什么妹妹。这段记忆是我们给你植入的,为了你能完美地卧底进入新香港的贩毒团伙。”
“不,不,我不相信你们,”我缓缓摇着头,“你们都是口说无凭。我要去政府投诉,你们擅自闯进我家,地板上还有具死尸。”还想抢走我妹妹。“这太疯狂了。”
米娜追上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她柔声对我说:“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不怪你。但是很快我们就能恢复你的记忆了,你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不孝。”
“绝对不行,我不会让任何人乱搞我的脑子。”
我甩开她的手,几乎同时冷冰冰的枪口就抵在了我背上。该死,我被这个女人温柔的表象迷惑了,竟然忘记了她是个特工。这才是特工说话的方式。
“抱歉,不孝,”她的声音变冷了,像枪管一样冷,“这恐怕由不得你。现在慢慢地举起手。”我照做了。“把身子转过来。要慢。”
我刚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她,博鲁兹就用一个样貌古怪的注射器扎了我一下。我软软地倒在地上,眼前是一片黑暗。
“要我说早该这样了。给他狠狠来一针,多省事,何必讲那么多废话。”
米娜叹了口气。“他从不肯被人强迫,他一定恨死我们了。”
“这可由不得他。”博鲁兹冷冷地说。
我醒了过来,脑袋还有些迷糊,花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沙发上。那个叫博鲁兹的也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三体》的全息立体电影,这是第三部,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改动了结局,因为这样就可以拍第四部了。电影里人类最后发明出了曲率飞船,逃过了二维化,他们正在欢呼庆贺。
有一段广告跳了进来,是最近很火的技能包业务。一个金发女郎正忧郁地看着心上人和其他女孩跳舞,很明显她不会跳舞,这时候酒保端上来一杯绿色的饮料,她喝下之后立刻变得光芒四射,用一段炫目的舞蹈成功吸引了意中人的注意,最后她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嗲声嗲气地说出了广告词:“奥克技能包!只要一杯酒的时间,你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更新的第三代技术,让你一秒变专家!生动的学习记忆,完美的技能掌握,你还在等什么……”
“博鲁兹,”我说,“把你的臭脚从我的沙发上拿下去。”
“不孝,你醒了!”米娜从厨房里走出来,给我端来一杯加了白兰地的热巧克力,是我最喜欢的口味,“你看起来好多了。”
“是的,”没错,我全记起来了,缉毒组,贩毒集团,B-X,“幸亏你们先找到了我,如果落到他们手里,简直不敢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博鲁兹探过身来,“他们给你设的关键词是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虽然注射了反制剂,这个词对我还是有所影响。
“博鲁兹。”米娜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没关系的,”我摇摇头,“他们设的是联盟特工。我几乎丢掉了我半辈子的记忆。理查德……”是的,我杀了他,天呐。我的嘴唇开始发抖,“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没事的,没事的,不孝,”米娜把发抖的我搂进怀里,轻声对我说,“这不怪你。B-X关键词被触发的时候,你控制不了自己,毕竟你都不记得了,你会做出强烈的应激反应。你是特工,你的应激反应被训练成使用武器,这不是你的错。”
博鲁兹的话就听不出多少感情了。“你必须回到贩毒团伙继续任务,直到他们被一网打尽。同时,鉴于现在的情况,上头希望你能找出毒贩安插在我们中间的联络人,”他不顾米娜的脸色,继续说下去,“不用我提醒你B-X的重要性吧。他们今晚有场内部聚会,我们刚刚得到了具体地点。”他掏出一张纸条放到茶几上。“另外,我不愿意看你抱着虚假的希望,我必须提醒你,等你完成任务以后,你将面临谋杀的指控。”
他们离开的时候,客厅已经没有一点痕迹了。他们用一个网球袋之类的黑袋子带走了理查德的尸体。
我走到过道上,点了一根烟,装作漫不经心地往下望。我想起了我受过的训练,怎么控制面部肌肉,怎么检查周围环境。真可笑,一天之前我还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洗衣工,谁知道这栋楼里还住着其他什么样的家伙。
隔壁的门开了,安娜探出头来。她太瘦了,连两颊都凹陷了进去,不过却有对柔软的乳房。“我一个人在家。”她低声说,把门合上。
我考虑了会,耸耸肩。管他呢,反正有时间要消磨。
在鲍勃可能回来之前我就拦到了一辆悬浮出租车,控制电脑询问我的目的地,我把纸上的地址告诉了它,结果提早了两个半小时到那。
酒吧还没什么生意,一个酒保装模作样地擦着杯子。在晚饭时间,这意味着他们的食物槽糕透了。果然,刚吃了几口我就起了想把桌上的鸡排饭立刻扔掉的冲动。我挥挥手,让他们把饭收走,要了一杯精酿。
“这里不准抽烟。”侍者粗鲁地说,他指指橱窗上贴着的禁烟标志,直到亲眼看着我把烟头掐掉才离开。
我喝掉第三杯精酿的时候,才有第一伙毒贩走进来。他们三个人一下子就占据了角落那张沙发。我在脑袋里搜索关于他们的情报,结果是这三个人我都认识,也许我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些新消息。洗衣工在信息获取上可占不到优势。
我起身朝他们走去。他们看到我惊讶了一下,接着一脸受宠若惊。我很快加入了话题,得知了一些最新情况。大都没什么价值,无外乎谁谁谁嗨过头自己把自己玩死了,谁谁谁被警察逮住了,以及城里大毒枭一些夸大其辞的八卦(“你知道,东街的那位逮到他女友和别人上床,他就把那兔崽子的眼珠子都挖了出来。”“真的?”“哇,酷!”)。
他们花了一会功夫才进入正题,那是一堆蓝色粉末,我以前从没见过。
“这些货是哪来的?”我吸吸鼻子,感觉到快感在我的精神车道上风驰电掣。
“他们从新云南那边弄过来的,新品种。哦,狗屎。”他飘飘欲仙起来,声音越来越低。
“大哥,你不知道吗,这货已经传开来好几个星期了。”另一个人疑惑地问。
“哦,”我含糊地说,“这段时间我在休息。”看来没人告诉这些低等级的家伙我出车祸的事情。
我引导他们谈起这种新毒品。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这次聚会可能就和新毒品的销售权有关。我估算了一下,三个星期,差不多是贩毒高层集结势力进行权力斗争的准备时间。也许这些家伙说的没错。但他们接下来就进入了日常的性与暴力方面的自我吹嘘环节。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更多东西了,于是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位子。吧台边上现在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有一头黑色短发,穿着红色球衣和牛仔裤。我经过吧台的时候停了一下,瞥了她一眼,该死的这样一个女人你不可能不瞥上一眼就走过去,不然你会后悔死的,可就是这一眼,让我的心脏额外跳动了一下。
我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我正在执行卧底任务,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但我还是坐到了她边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看上去很亲切。”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酒瓶,直到话快说完的时候才转向她。
“男人都觉得我看上去很‘亲切’。”她瞅了我一眼,吐出一口烟,可没见到哪个该死的酒保过来指给她看禁止吸烟的标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揉着鼻子,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她也轻声笑了一下。“这里至少有一半的男人恨上了我。”
“我知道怎么样让他们再接再厉,”她朝着酒保大声招呼,然后指着我说,“这里要两杯酒,这位先生买单。”
很快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罗沁沁,是个现代舞表演者。我惊讶地发现她在小说上的品味和我出奇一致,她也喜欢看老电影,喜欢20世纪末的科幻小说,但是讨厌PKD。等到酒喝完,我们已经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我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转过头来,朝我眨眨眼睛。我的心都化了。
聊天的时候我一直注意着酒吧的动静,所以他们一走进来我就看到了。他们才是我的目标。我等他们在里面坐定,客套话交换了两三句,这才离开吧台,朝隔间走去。门口的守卫小伙子拦住了我。
“进去问问,”我扬一扬下巴,“他们会想见我的。”
隔间里坐着三个男人,其中两个站起来迎接我。这三个男人一起掌控着新香港三分之一的毒品市场,据说他们本来有八个人,但是到我开始卧底工作的时候就只有他们三个了。他们暂时构成了一个稳定的权力三角。
赵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直爽而极其精明,他脸上总是挂着笑,眼睛里却闪烁着刀子的光芒。加纳德坐在中间,易怒而多疑。第一个站起来的德裔乔克鑫举止儒雅,沉默但心思缜密,有时候却会流露出奇怪的轻信。
这就是我对这三个男人的一贯评价,但是目前我已经有两个月失去联络,我不太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他们和其他毒枭的权力博弈进展得怎么样了,城市里有什么新的动向,这些我都不清楚,甚至连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我也只有大概的猜测。形势大大糟糕,但这就是卧底的工作不是吗?如果必要的话,我有信心用利害分析说服赵开。加纳德不好办,但是我只需要拉拢乔克鑫。他会劝说加纳德改变主意的,在夜里,当然,两人独处的时候。加纳德总会听他的。
所以当我坐下去的时候,我不怎么慌张。他们很看重我,我对局势也有足够的影响力。我有自己的筹码。当然有很多变数,可这就是生活嘛老兄。
“我说韩不孝,你他妈这两个月都去哪了,”如我所料,第一个问题由加纳德抛出来。他用手指敲着桌子,“我们听说你出车祸了,赶紧医院里,结果你自个出院了,他们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空病床。之后你就一直再没联络过我们。”
“我们试着找过你,”赵开心不在焉地看着指甲,“可我们不能太明目张胆的。他们也在找你,我们不能冒险暴露你。”
暴露?这个问题很可能是个陷阱,我得谨慎回答,既不能说得太含糊,也不能太具体。“我得了轻微脑震荡,其他地方倒没怎么受伤。我脑袋晕乎乎的,以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实际上,是一点也记不得了。我不知道干什么好,直到看到一家洗衣店的橱窗上贴着招聘启事,这两个月我一直在那上班。”我又加了句,“妈的我都不知道原来的房子还在不在,我现在住在一堆破烂里面。”
“你连自己家的地址都不记得了?”加纳德似乎颇感兴趣。
我耸耸肩。
“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新住处,”乔克鑫淡淡地说,“崭新的。你今晚就可以住进去。”
“谢谢你老大,”我身子前倾,“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对我太好了。”
乔克鑫看着我,一点表情也没有。不过他就是这么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聚会的?”赵开看着我。
“我在便利店里碰上了唐齐,就是几天前。嗨,我说三位老大,你们开会干嘛带上这些小喽啰。”
“唐齐不是小喽啰,”乔克鑫说,“他负责一整个街区。”
“不孝知道这个,”加纳德不耐烦地说,这两个人真的会在夜里躺在一起吗?难以想象。“唐齐就是个小喽啰,可我们现在需要他,而且像他这个级别的人来越多越好……”
“不,加纳德,”乔克鑫平静地打断,“我们还是先审议一下第一项议题。”
赵开耸耸肩,开口道:“我觉得没有问题。”
“该死的,我当然也没有意见。”加纳德用两只大手拍着桌子,笑了两下,“好了,就这样通过了。韩不孝,欢迎回来。”
“谢谢你,加纳德先生。”
怎么会这么容易?不应该这么轻易就通过的。被施用B-X很可能意味着我的卧底身份已经暴露,本来应该有一番严厉的质询,这里有很高的风险,但是……我谨慎地观察他们。他们的神情是真的相信了我,重新接纳了我,奇怪的是最多疑的加纳德反而表现得最没有疑虑。这是为什么?
“我们希望你能够尽快继续原来的任务,毕竟两个月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能让那边有所怀疑。”
“等你完成任务以后,我们送你去好好度个假,”赵开带着笑,“新哥伦比亚的海滩怎么样?”果然是毒贩子会去的度假场所。“到处的阳光和比基尼。毕竟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贡献。”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我说真的,不孝,你从联盟那里偷回来的B-X型号清除程序帮了大忙。现在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联盟特工了。任何人晋升到中层,管他呢,来一针B-X,再做个深度植入,他就永远是毒贩了。科技万岁!”赵开笑得咧开了嘴。
我竭力克制自己,可我不敢保证效果有多好。他居然说是我把B-X偷了回来。博鲁兹让我去查毒贩安插在联盟中的奸细,现在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真是好极了。哈,故事的新版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我忍不住喃喃道。
一出口我就知道糟糕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表情沉了下来。我赶紧解释:“我的脑震荡还没完全好,脑袋有时候还有些晕。”
“当然了,当然了,”赵开慢悠悠地说,“没事,你好好休息先。”
他们不相信我。我的脑袋飞速转动,想找出对策。可是已经太迟了,有人从背后打晕了我。我倒了下来,趴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模糊。在彻底昏厥前,我听到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深度唤醒。”
我站在一片紫色的沙地上,远处的绿色山脉是一个个重叠的三角形。天空是金黄色的,飘着血红色的云彩。深度唤醒能够跳过植入在思维表面的那层假记忆,直接接触到你的原始记忆,然后将它激活。这些原始记忆埋藏得非常深,唤醒过程中会附带激活一部分的潜意识。我俯下身抓起一把沙,触感如此细腻,像是抚摸女人的肌肤。你会经历一段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置身于超现实主义的画境。
天空中飞过一大群长着黑色翅膀的生物,它们密密麻麻,持续不断地飞过,天空很快变成黑色,仿佛进入了夜晚。紫色沙漠发着光。从远处跳过来一只小狗大的绿色蚱蜢,它长着博鲁兹的头,露出两排闪亮的牙齿。它咬合着嘴巴不断发出牙齿撞击的声音,朝我猛扑过来。我闪避开来,它消失在蓝色的空气里。
一棵绿苗从沙漠中钻出来,越长越大,渐渐成为一棵大树,还在不断向天空生长,它的树冠分布开来,逐渐笼罩了整片天空,枝叶从树冠上垂下来,长出花朵,结下果实。那些果实是一张张加纳德的脸,它们在枝头晃动,发出咯咯的笑声。
粗壮的树干上出现一扇白色的门,我没有犹豫,直接走进了门后的亮光。
我回到了隔间里,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三个正看着我,有人递过来一杯水。我的脖子上有一种古怪的触感,一天被扎了两针,妈的。
我一口气把水喝干,用手肘抹抹嘴巴。深度唤醒是一种生长的感受,记忆从意识最深处滋生出来,和它比起来记忆植入就像一层落上去的灰尘。你试过就知道,这两者你轻易就能分辨出来。
“我希望,”我把胳膊架到椅背上,大声吐出一口气,“我的新浴室里有负氧离子按摩浴缸,水龙头得是阴唇形状的,你们知道,妈的我爱死那玩意儿了。”
我清楚记得那些事情,我知道我是谁。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怎么干起这行的。那时候我妹妹刚刚死去,我失魂落魄地来到新香港,几份工作都搞砸了,连端盘子都被开除,没办法,即使换一个城市,我也没办法从她这么年轻就死掉了的痛苦中摆脱出来。我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只好住在桥洞里,在脏兮兮的街头徘徊。是加纳德先生找到了我,给我吃的,给我住的地方,给我活干。我怎么会忘了这些事呢。那群狗日的特工,竟然敢乱搞我的脑子,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得每人喂他们一颗子弹。
“我要干死那些特工。”我大声说。
“当然,”加纳德锤了下桌子,“不过得等你把任务完成了。我们得拿到成熟版的B-X,这样我们的生意会越做越大。”
“甚至是整座城市。”赵开悠悠地说。自从新香港的传奇毒贩阿尔本五十年前进了监狱,之后再也没人能独占整个毒品市场。
“可我还是觉得奇怪,”乔克鑫装作心不在焉地打量我,用手撑着脸,“他们给你植入假记忆,说明他们已经发现你是我们的人。可既然他们发现了,为什么还要把你送过来?他们应该知道我们能洗掉假记忆。”
“也许他们不知道。”赵开慢吞吞地说。
“即使他们不知道,继续用一个不属于他们那一方的人,不是也很危险吗?他们就对这层假记忆这么自信,认为我们不会识破吗?”
他说得对,这很奇怪,联盟特工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正好想反了,”加纳德说,“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还记得吗,不孝出了车祸,记忆出了偏差,也许他们并没有给他植入什么假记忆,只是用药物恢复他的记忆。”
“但这就意味着,”乔克鑫说,“在车祸之前韩不孝就已经有一层假记忆了。”
赵开瞅了我一眼,低头研究指甲。“今年我手下好几个弟兄在交易的时候被当场抓获,我们讨论过这件事,我一直怀疑组织内部有间谍。你对这事有印象吗?”
我耸耸肩。“我一点也记不得。”我说。
“嗨,别怪他,好吗?毫无疑问他是我们的人,否则怎么会为我们偷回来B-X呢?深度唤醒会洗掉假记忆,他当然记不得了。”加纳德大声说。
乔克鑫点点头。“他们只能改动记忆,却不能检查记忆。没有人能检查记忆。也许他们以为韩不孝被我们植入了假记忆,想用药物唤醒他真正的记忆,但阴差阳错的,这些药物影响了他脑中某些区域,反而构建出一层假记忆。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和赵开对望一眼,赵开点点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也许他们的确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了,打算反过来利用我打探消息或者跟踪其他人。也许我身上装上了摄像头,也许我被安上了定位器。也许他们计划着告诉我一些假消息,来个混淆视听,甚至一网打尽。太多可能性了,谁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该死。
“我们会尽快给你安排一次身体检查。”乔克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从现在起,他们会谨慎地对待我,甚至可能监视我、窃听我,但他们舍不得放弃我。
“其实我们手头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以测测那些人的反应。”赵开狡黠地一笑,探过身子,把一张纸条从桌面上推过来,“今天的聚会是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他们会想,这么多毒贩聚在一起,肯定有什么大动作,也许是一大批货。他们会活动起来,紧张地注视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没错,我们确实有一大批货要交易,地点和时间就写在你手上的纸上,我们希望你能在明天晚上之前把它交给特工们。”
“为什么?”我瞅了一眼纸条。
“到时候我们会派一个手下和陈一诺交易。当然这个可怜虫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下半辈子了,不过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原来如此。陈一诺的势力范围只有一个中等街区,不值一提,但从来没有人敢动他的生意,因为他是陈审言阁下的侄子。陈审言阁下从事毒品行业有近三十年了,他一个人就掌控着这座城市一半的交易份额,在他盛年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甚至起一起推翻他的念头。但是他老了,其他人已经等了很久了。这是一次开战前的试探,试探这个老人还有没有与自己的生意体量相当的掌控力。如果没有,他会摔得很惨很惨。
“如果他发现是我们在从中作祟呢?”
“那我们就得找个替罪羊了,”加纳德打个哈欠,“我们管理不当,深表歉意什么的。”
“他不会信的。他会就此开战。”
“不,他不会的,他只能选择接受我们的说法。”乔克鑫简单地说,他似乎不想多谈。我很知趣地点点头。
“不过如果替罪羊说出了真相,那无论是他还是我们就都没有选择了,战争只能打响。”赵开晃晃脑袋,“所以我们会先用B-X加深度植入洗一洗他的脑子,让我们的说法变成事实真相。所有的大毒枭里面,只有我们拥有B-X。这下你知道自己的贡献有多大了吧。”
“我本来就知道。”然后我看懂了他们的脸色,起身告辞,给他们留一点私密空间来谈论其他的机密事务。
酒吧里早就变得闹哄哄了。轰隆隆的说话声,嗑药上头的尖利的喊叫声,振动鼓膜的立体电子音乐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贩,有打扮像朋克的,有瘦得稻草似的。我在人群中艰难地试图挤出去,一路上和熟人互喷唾沫大声问好。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不过我兜里就揣着她的手机号。终于,我摆脱了这些神经错乱的家伙,把一屋子的分贝关在门后,得以享受一丝宁静。
乔克鑫给我的新房子在三百米的高空,窗玻璃是可调节色彩和透射率的最新工艺,小区里还有一座奢侈的反重力空中花园。浴缸虽然比不上我一直想要的《疤面煞星》里面托尼·蒙大拿用的那种,但也相当不错了。
我把自己浸到一大堆温热的泡沫里面,只剩下脑袋和两条胳膊在水面上,隔着热腾腾的蒸汽把玩赵开给我的纸片。
住进新家的激动很快过去,疑虑占据了我的心头。现在的我已经冷静下来,不再像在酒吧里那般肯定了。我开始对我新找回的记忆产生怀疑。相信我,如果你一天之内记忆连着改了两次,你也会和我一样顾虑重重的。
我不是特工,当然了,我的毒贩记忆是那么真实。可我清楚记得,或者说我曾经清楚记得自己接受过特训,我有特工的独特本能,我知道谈话技巧、监视技巧、格斗技巧。这些不会是假的,我的身体能感觉到。接着我笑出了声。技能包,当然。连市面上都有各种语言的、各种舞蹈的技能包,还附带着完整的学习过程记忆。你会以为自己每天背五十个单词,熬夜准备语法考试,坚持了两三年才学会了英语,但实际上你只是买了一份技能包。特工组织当然也有会特工技能包,他们肯定对我用上了。
然后我记起了他们说的深度植入,这听起来和一般的记忆植入不太一样。我打开墙壁上的网络界面进行搜索,没有相关结果,看来这东西是机密。我隐隐有些不安。也许他们骗了我。他们注射的不是什么深度唤醒药物,而是深度植入的药物。我的额头上冒出汗来。我该怎么确认这一点,或者排除这一点?
我召来家用机器人,从它手中接过联络器。我事先已经检查过所有地方,确定没有什么窃听设备,但我还是决定尽量把话说得隐蔽一些,也许他们有什么我检查不出的高科技产品。我按照记忆中的号码,接通秘密线路打给博鲁兹,和他约好明天早上见面。
接着我想起了联盟特工专用的秘密信息库,便从界面登录,深度植入的相关信息立刻跳了出来,密密麻麻有几十页分析报告,我做了个ACP缩减,终于得到了我能理解的内容:
项目代号:
名称:深度植入
药物种类:Ⅱ-73P型甲基口口口口啶,SK口口六水合口口口
项目简介:一种强力型记忆植入程序,第一代已经批准投入使用,第二代正在研发之中,它会唤起一种强烈的回忆感受,是目前已知植入程序中真实感最强的,施用区域位于大脑深层X口口3口口,秘密等级:三级机密。
尽管泡在热水中,我仍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我真的是毒贩吗?我是不是被深度植入过了?该死的。问题就在于,撒谎是毒贩和特工的职业要求,你永远不能轻易相信他们,在我这种情况下,还应该加一句:你永远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相信他们。B-X药物真是我偷给他们的吗?也许他们这么说是为了迷惑我,为了利用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记忆好像过于清晰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不应该记得那么清楚……
该死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到底是谁……我不在乎我是贩毒的还是搞特工的,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深度植入?”博鲁兹转过头来,“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现在是早上,我们约好在一家便利店前见面。他的黑色菲利普一从空中落下来,我就钻进副驾驶座。他戴了一副墨镜,打扮得像老电影里的黑客。
“没什么,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谈话里提到这个,”我说谎道,“连声音都压低了。”
“难道他们连这个都有了吗……糟糕,非常糟糕。”他敲着方向盘,心烦意乱的样子,“这种药物我们手头上只有些试用品,不过已经很有效了,要不是不够稳定,有搅乱被注射者记忆的风险,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哦,你是不是在想……”
“没错,”我故意大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有特工被他们深度植入了。有什么能够识别的明显特征吗?”
“没有,没有,”他搔着光头,“我说过,简直完美无缺。有些时候他们会忘记一些事情,找不到钥匙,或者突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打算干什么。但这些情况正常人也会出现,所以,没有。”他考虑了一下,啪嗒一声打开公文包,掏出两支合金管,“这里是两支能够清洗掉深度植入的药物,我待会会把我们所有卧底特工的名单发给你。你一定要仔细观察,谨慎地试探,首要任务是不能暴露自己,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一旦确认他们的确被深度植入了,就立刻给他们注射。”
我接过,尽量克制自己,装作只是随便问问:“这两管药物,你确定只会清洗掉被深度植入的记忆吗,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他叹了口气。“我不能保证。虽然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的脑科学有极大的进步,但我们仍然没有完全搞清楚我们的脑子,还有这里那里一些区域,这个那个一些机制没有人真正清楚。所有干涉记忆的药物都是不稳定的,越强力就越不稳定。也许它会刺激一些区域,在清除的同时产生出新的假记忆碎片。也许在偶然情况下它会激发出一段完整的假记忆,也许它会重现一段已经被清除掉的记忆,但你要知道这种概率非常小。最关键的是目前我们只有它才能清除掉那些该死的被深度植入进去的记忆——你找我来还有其他事吗?”
我短暂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暂时不把怀里的纸条给他。这很可能是个陷阱。我得首先确定自己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意识到这是个选择的问题。我得选择是否相信博鲁兹。他给我的真是清除深度植入的药物吗,也许恰恰相反,是另一支更强力的深度植入药剂。他可能一见面就看穿了我,这时候正和同事一起嘲笑我的愚蠢呢。我没办法信任这些人,最好能把这些药剂送去检验,但我没有这样的通道,普通实验室不会接受违禁药物的检验申请。该死的,我只能赌一把。可就算这真的是清除药物,我又怎么能确定我得到的新记忆就是真实的呢?记忆变换了那么多次,我的脑袋还受得了吗?我看着窗户外的城市。也许我应该把这东西丢到窗外头去,它不能带给我什么,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可它就在我兜里,它能告诉我那么多东西……
我拔开针管,将活塞一推到底。意识渐渐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电脑的催促声将我唤醒。我已经到家了。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对不起,理查德。”我一边说一边流泪,因为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妹妹。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厕所,用冷水泼脸。现在还没到中午,阳光透过有机塑料墙照进来,落在记忆硅胶沙发上。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憔悴的神色。我忽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找回了真正的记忆,可是妹妹,我多希望我真的有个妹妹啊,哪怕只是曾经……
这时书房里似乎有什么响动,听起来像是关橱门的声音。我警觉起来,悄无声息地向书房走去,掏出镭射枪握在手上。
有人在书房里,正在翻阅一册书。这里居然有纸质书,是我没想到的,现在没什么人看纸质书了。他身材微胖,头顶半秃,看起来正在步入中年,而且完全没有身为闯入者的觉悟。
“不孝!”他抬起头看见了我,满脸喜悦,张开手臂想要走上来。
“站在那,”我抬起镭射枪,“你怎么进来的?”
他停下脚步,仍然激动得手舞足蹈。
“天呐,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自从失去了你的坐标之后。肯定是车祸的缘故,你居然遭车祸了,谁想得到!”他亮亮双手,慢慢伸进衣兜里,“你不记得我了,当然。给,看看这个。”他扔过来一个大按钮。
我扔回去。“后退。靠在墙上。你来按。慢慢地。”
他照做了,按钮上方出现一个扇形区域的蓝光,一个投影出现在光线中,那是我。
投影左右来回走动了一番,似乎在活动筋骨,接着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开始说话:“你好,陌生人,我猜我现在正在对着自己说话。那么你一定已经见过斯特兰奇导演了——那个拿着按钮的男人,接下来我会把事情都告诉你,耐心听我讲,不要开枪,好吗?
事情始于戴蒙影业决定投资拍摄第七版的《全面回忆》——这部作品你还记得吗?是根据PKD的小说改编的,第一版的电影在年由施瓦辛格主演,非常老了——我希望你还记得这些。于是斯特兰奇找到了我担任主演,没错,你是个演员,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职业吗?
我和他一起探讨了许多次。斯特兰奇觉得这个新故事应该发生在一名卧底身上,他可以是毒贩子安插在政府中的眼线,却偶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名政府特工,而毒贩们改动了他的记忆——或者正好相反。我们都希望拍出一部足够震撼的片子,但平常的拍摄手法难以做到这一点。经过仔细思考,我有了个想法——是我提出来的,记得这一点——如果我们能采用纪录片的形式,那绝对是一种创举,绝对能够超越之前的所有版本。
明天下午,我就将去接受记忆植入。斯特兰奇的叔叔在军部高层,他会帮助我加入特工部门,并且把进入毒贩组织卧底的名额给我。为了能够适应新身份,我会洗去本来的记忆,重新塑造出一个新人格,当然,这冒着极大的风险,但是为了伟大的作品完全值得!
如果你听到了这段录音,意味着拍摄任务结束了,或者事情出了什么岔子。希望是前者。信任斯特兰奇,他会帮助你恢复记忆。”
“我已经约好了医生!”投影消失,这个叫斯特兰奇的男人开始踱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们得把摄像头取出来检查。该死的车祸!定位器被撞坏了,希望摄像头能够保住!天,这两个月真是煎熬,我们根本找不到你!”
“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你,”我缓缓地说,没有放下枪。如果有足够的信息,伪造一个假投影和一段假录音完全是可能的。“你的故事漏洞太多。”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亲自录的音!”他挥舞着按钮,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怀疑是不是起床看见早饭都能让他激动一整天。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是加纳德的人!”
“什么?”他难以置信,“不,老天,当然不是。他是我的人。我叔叔派他去毒贩中间卧底,顺便照看你。他们的目标是陈审言,好像是怀疑他经营着一个军火走私帝国,我不太清楚,他说得含糊其辞。我本来打算拍到他们行动结束,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先去检查摄像头。”
摄像头……我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个机会,作为谎言它很容易拆穿,而如果他们真的从我身体里取出摄像头,那么显然这才是事情真相,我就能拿回真正的记忆了。一个演员,听起来不错。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我知道怎么让你相信了,”斯特兰奇突然说,“你见过罗沁沁了,准备什么时候再约她出来?”
我感觉有人狠狠锤了一拳我的腹部,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你怎么知道?”
“这一个月,她一直在那家酒吧等你,本来我们打算请戴丽·卡德的,但是你失去了定位,人家可没有那么空的档期。所以我们海选出了一个新人。怎么样,她还不错吧?”
我的魂被抽走了,我只剩下一副空的躯壳。“把地址给我,诊所的地址,我们下午见。”我虚弱地说。
“我们最好一块过去。”他绞着两只大手。
“我想……一个人待会。”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把地址写在一张名片背面,轻轻放在桌上。
走出去时,他伸手犹豫着,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跌坐在墙角,木然的,失去了一切感觉。我的面前浮现出她的笑容,她的明眸,她用手把发丝撩到耳后的样子。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在演戏。即使这样,想起她的时候,我的心依旧漏跳了一下。
我应该打个电话给她,我想听她亲口告诉我。但是我害怕,黑色的联络器仿佛是空间中一个深不见底的凹洞,我害怕她真的这样说,我害怕自己承受不了。
我没有胃口,十二点一过就出了家门。找回记忆又怎么样,我的心已经碎了一地。
出租车停在一个红灯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加纳德的脸。他咯咯笑着,在枝头摇摆。斯特兰奇和加纳德,这会不会是什么阴谋?他们是不是串通好,想把我诓进他们的地盘?不,不会的,他知道罗沁沁的事。可疑虑一起就难以消退。我决不能任人摆布,我得降低风险。一家诊所从窗外一闪而过。“停车。”我冲出车子。
诊所招牌上写着“胡志立私人诊所”,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私人订制服务记忆诊疗”。这就是我的主意,随机挑一家诊所给我进行手术,绝对万无一失。
我做好了等候的准备,甚至是改天再来,可是接待室里没什么人,很快我就见到了医生。
我坐到椅子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跳了起来。他的头发精心梳理过,一副精干的模样,让人安心。他拉出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接着停下来,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抽出一份文档,看看我,再看看文件。
“嗯……怎么了?”我敲着椅子扶手。
“没什么,先生,我想跟您确认一下,您是韩不孝先生吧?”
“对。”
他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脸。“您到这来有何贵干?”
“我体内植入了一个摄像头,也可能没有,我需要你帮我检查一下。如果有,你得把它取出来。”
“摄像头?”他皱眉,“为什么会有个摄像头?”
“这解释起来很复杂。总之不违法,我会预先付款的。支票可以吗?”
“唔,”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想这总不会和一部电影有关吧。”
我看着它。如果有必要,我能在一秒钟内拔枪射击。
他搔搔脑袋,露出苦笑。“我一直有这种担心,自从联系不到你之后。你瞧,我们在术后会有一段时间回访,假装成老同学或者调查人员之类的,我们有一套技巧。可是有一天,我们的工作人员打到你在药厂的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告诉我药厂已经倒闭了,连那个联络器也要被拿去抵押债务。我一直很担心你,这种打击对于刚刚做过记忆定制的人来说实在太大了,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我试图跟上他。“药厂?”
他瞅了我一眼。“看来你的状态比我想的还要糟糕,老天,你的记忆一定乱成一团了。”
他把文档递给我,耐心等待我看完。
“所以,”我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底下有我的签名,“这上面说我接受了一段长度为五年的记忆植入,替换对象是我刚到这座城市后的五年潦倒经历。”
“没错。我们按你的要求定制了一段光鲜的演艺生涯。你在街头被星探发掘,开始不断接片,口碑越来越好,接着你迎来了事业巅峰,在戴蒙影业投资的第七版《全面回忆》中担任男主角,片子由著名导演斯特兰奇亲自执导,上映后大获成功。之后你选择了激流勇退,把大部分家产秘密捐给了红十字协会,成为了一名药厂经理。我们还在你抽屉里塞了封红十字的感谢信呢,那个印章花了不少钱。”他说,“这是个好故事,可是看来它失控了,似乎有一些其他的情节发展了出来,比如你的摄像头。”
“可是这不可能,”我摇摇头,“今天早上我还刚刚跟斯特兰奇见过面呢,在我家里,三百米高的新家。”
“不,你没有,”他悲哀地摇摇头,“很抱歉,但是你只是在你的记忆里见到了他。你想象出了他。这个新故事持续了多久?”
“好几个月,如果真是个故事的话。”
“情况不太妙,”他神色严峻,“我们以前有过这种案例。植入的记忆不受控制,开始吞噬正常的记忆,再这样下去你会永远陷在想象里出不来。幸运的是,你现在还能回到正常世界来,你冥冥中又回到了我这,看来是你的正常记忆在反抗。老兄,感谢上帝吧。”
“我该怎么办?”
他沉思了一下。“我会和其他医生开会研究一下,我们会竭尽所能,毕竟在这件事中我们也有责任。”
“希望收费不会太贵。”
“我们会给你最优惠的价格,”他笑了,“我们有医德的好吗?但是,”他又严肃起来,“你得用意志反抗,尽力摆脱那些该死的假记忆,阻止幻想继续吞噬你。”
我点点头,这时候桌子上的联络器响了起来:“医生,麻烦过来一下。”
“好的,”他转向我,“你在这等一会,我会尽快回来。”他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这间白色房间里。百叶窗合着,光线从墙壁里照射出来。我突然觉得也许并没有什么医生,至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人跟我说过话,这全是我的疯狂幻想。也许并没有什么诊所,我也不是乘坐出租车来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这里了,也许我已经垂垂老矣。的确,今天早上我刚照过镜子,但那只是在记忆里——我记得我曾经照过。事情只有在发生的那一刻是真实的,接下来就成了过去,成了回忆,而回忆是靠不住的,也许只是幻想的新章节。也许我早就溺毙在脑部区域刺激建构出的虚拟之中,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无序的幻觉洪流。
我低头,准备好看到两只皱巴巴的手垂在膝盖上。没有,它们还年轻,不带褶皱。我抬起头。我刚刚低头了吗,还是只是又一段虚假记忆?
时间在静止中流淌,又或者停滞,这里没有钟,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刻度,像是一瞬间,又像是永恒。那扇门外面是什么?是诊所,是精神病院,还是一条喧闹的街道?现在是清晨,正午,还是傍晚?
我站起身,握住门把。外面也许是天空,是宇宙,也许是万物终结的虚无。
我缓缓转动把手,打开了门。
—小说完结—
签约作者——灯芯绒年方二十,好幻想,喜欢一切巨大而悲哀的事物,比如礁石和鲸。有时觉得自己会输掉这世上所有战役,一切事物都将离开我向太阳走去,到那时我就回去老家,守着一棵庄稼独自过活。
本文是独角兽小说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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